彼得「達文西」是個隨和的義大利人,雖然不高,卻因皮膚曬得很黑,且眼睛的顏色黃到近乎金色,相當引人注意。年紀約四十五歲,看起來卻年輕許多,不同於小吃店多數藍領階級的客人,他有種波希米亞的氣息。達文西並不是他的本名,而是亞特後來為他取的綽號,因為他很喜歡畫畫。亞特說:「我從一開始就很喜歡他,他有品味,不會咒罵或大聲說話。最重要的是,他真的對我媽很好,比任何男人都好。」瑪琳達到小吃店工作約兩個月後,亞特第一次注意到彼得這個常客。每次亞特去,總看到彼得在品嚐咖啡,和瑪琳達說笑。他天性開朗,看到亞特走進來便喊道:「孩子,今天好不好啊!」然後便咧著嘴笑。彼得自稱從事「建築業」,那是橋港最古老也最普遍的行業。意思是他可能真的從事建築業,要不然就是不法勾當─也可能兩者都有。達文西的穿著確實不像工頭或船員,他開白色的凱迪拉克,亞特總覺得他在從事什麼不法勾當,但絕不可能知道是什麼,因為在橋港是不能隨便發問的。不論合法非法,達文西確實慷慨又熱情,這些優點瑪琳達也看到了。大約四個月後,他會到家裡和他們一家吃飯,之後看一點電視,識大體地在睡前悄悄離去。他也會帶他們一家去看電影,或是週末到印地安納沙丘玩。能夠外出旅遊,家裡有個慈祥的父執輩,對亞特是很愉快的改變,但他並沒有真正奢望彼得會長期留下來。
#@1@#除了母親的感情生活,亞特還有別的事要擔憂。一九九○年八月二十八日,凱倫生下一名男嬰。亞特和母親一樣,為了籌錢迎接新生命的到來,去找了一份工作。有天早上他和一個朋友在國宅的停車場丟足球,一個年輕人開著貨車經過時看到他們。那人問:「你們想不想工作?」他只告訴亞特要在工地工作,薪水很低─時薪三.二五美元,但亞特急需用錢,便跳上車子。他被載到北區,那裡有一群工人在幫一位老婦人修屋頂,在那裡他見到新老闆貝洛。貝洛賺錢的方式是找出獨居老人(通常是老太太)的地址,派幾個工人去敲門,指出她家的屋頂或牆壁有問題,表示可以用低廉的價格為她修理。等到完工時,老太太的存款,連同家產,都進了貝洛的口袋。他付給亞特這樣的孩子微薄的工資,製造施工的假象,同時會說一些好聽和鼓勵的話,讓工人不覺得被剝削。有時候貝洛甚至沒有付他工資,他會哭窮,保證下一份工作補給他。但不論貝洛有沒有付他錢,他的收入遠遠不夠養活女友和小孩。他和幾個撒旦信徒幫的朋友商量後,選擇在橋港最典型的兼差:偷車。亞特自十三歲起就開始為了好玩偷車,現在不過是把偷到手的車開進某個車庫而已。依車款與車型而定,一輛最多可賺得二千美元。除了好賺,同樣吸引人的是偷車的刺激感,還可藉此證明他是個男人。孩子生下約四個月後,亞特在白楊街偷一輛別克Regency。他正要開走時,畢竟年輕,一時緊張撞到旁邊停著的一輛車,把別克的前面撞壞了。他很快丟下別克,但撞擊聲引起附近一位老婦人的注意,她看到了亞特。那時亞特在九區警局已有很多人認識,老婦人的描述又很精確。二十分鐘後,芝加哥警局的兩位警察來敲他家的門。應門的是達文西。在那之前,達文西還不曾親眼見過亞特的行徑,只是以同情的心情,聽一個煩心的母親訴苦。亞特躲在樓上的房間,聽著達文西和警察講話。達文西的語氣是他不曾聽過的─像是一個憂心又氣惱的父親。亞特回想:「我覺得很不好意思,他原本就知道我不太乖,但現在他真的看到我有多壞了。」亞特被警察逮捕,送到警局,由那位老婦人指認。少年法庭的法官判他感化三個月,但正如他所預料的,才一個多月就出來了。達文西和瑪琳達去接他出來,那是個愉快的場合,但達文西表情嚴肅而心事重重。他們帶亞特到艾德小吃店吃飯慶祝,瑪琳達到洗手間時,達文西突然直視他的眼睛。他平和地說:「我不是要訓你,但如果你繼續偷車,你的孩子將來的生活會很慘。」在亞特聽起來,這根本就是要開始訓話。
#@1@#達文西繼續說:「我知道你壓力很大,你還只是個孩子,卻也是一個父親。你知道曾被拋棄的人長大後,比較會拋棄自己的孩子嗎?」「是嗎?」他嘲諷地說,心想達文西根本一點都不了解他。「我知道你是聰明的孩子,以前在學校的表現很優異,也知道過去幾年你過得不太好。我相信你一定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在這種地方長大,如果你給我機會,我願意幫助你脫離這裡。」亞特這下興趣來了,但瑪琳達回來了,達文西在她坐下前說:「我們以後再詳談。」當晚亞特躺在床上,隔著走道聽到壓低的爭執聲。聽不清楚,但明確覺得是為了他的事,達文西在說服母親讓他做某件事。後來他知道達文西可能是在請求她的允許。隔天早上亞特醒來時,達文西在樓下喝咖啡。「還記得我們昨天談的事嗎?如果你有興趣,我要帶你去看個東西。去穿衣服吧,我們出去兜一兜。」從他的眼神看來,亞特知道他們絕不是要去建築工地。他們的車子往南開,那裡屬於芝加哥較落後的地區。在那一區好幾代的愛爾蘭、義大利、立陶宛、波蘭、斯拉夫移民曾在世界上最大的屠宰場辛苦工作。其後那個地區變成私酒商的天堂,他們藏身在包裝和儲藏設備中,不易引起注意。誰也不知道從那之後,多少不法業者在此幹起營生,神不知鬼不覺到讓人心驚。達文西將凱迪拉克更深入開進空地與貨車場中間的街區時,兩人都沒有說話。
#@1@#達文西終於將車停在一處舊採石場旁邊,有那麼一瞬間,亞特心想也許他真的是從事正當行業。達文西解釋:「我盡量不把車停在我的工廠前面,隔一條街比較好。」他們步行到一棟十九世紀的三層樓磚屋,前面有個裝卸貨區。進去後經過長長的走道到屋子後,達文西拿出鑰匙插入電梯通訊箱。一會兒,兩扇門向後打開,露出舊式上端有開口的電梯。進去後,達文西按往下的鈕,到達地下室,他用鑰匙打開另一扇門,裡面幾乎漆黑一片,只有幾扇方格窗。他打開旁邊的開關,整個空間登時大亮,長長的日光燈管發出滋滋聲。亞特的眼睛比較適應後,驚訝地發現眼前是一幅熟悉的景象。偌大的房間裡是一間完整的平版印刷廠,和他在橋港新聞社旁邊看到的類似,只是規模比較小。左邊是拍照室,再過去是燈桌、製版機,然後是平版印刷機─ 一台很漂亮的AB Dick,將近兩公尺長;再後面是工業用裁紙機。亞特記得:「那個廠維護得很好,井然有序,每台機器都放在印刷流程中該放的地方。那個廠可以二十四小時運作,到了最終端就是一個完全印好的成品。」亞特四處走動檢視,達文西一直沉默不語,耐心等他自己搞清楚狀況。乍看之下,亞特覺得這是完全正常、「馬上可以印東西」的印刷廠,就像社區裡那種為本地企業印製傳單、海報、宣傳小冊的印刷店。但若是這樣,何必神祕兮兮?他第一個注意到的怪異細節是,一個放滿油墨罐的不鏽鋼櫃子。除了少數黃色、紅色,絕大部分都是草原綠、炭黑和白色。即使是放在架子上,這些顏色只會讓人聯想到一樣東西。當他看到流程最尾端的收縮膜包裝機時,再無半點懷疑。他可以想像裁紙機裁下長方形紙,用塑膠膜包成結實的小磚塊,隨時可以出售。他喘著氣問:「是我想的那樣嗎?」達文西的回答很簡單:「沒錯。」
#@1@#「你是個偽鈔製造者。」亞特幾乎沒有用過這個詞。他立刻想起大約一年前的一件事,有一次和拉丁王幫街頭混戰被帶去警局。和他一起在拘留室等待的是一個年近二十歲的人,他告訴亞特是因為「拷貝」被抓的。他穿著白色西裝,很興奮的樣子,臉上的笑容好像剛中了樂透。他告訴亞特,他在席爾斯百貨當清潔人員時,看到一間辦公室裡有一台先進的彩色影印機,下班後溜進去印了數十張二十美元鈔票。之後兩天他拿去大肆揮霍,購買衣服、吃大餐、嗑藥,直到一間鞋店的店員起疑,拿橡皮擦去擦,這才發現油墨糊掉了。亞特常在想那人後來不知怎樣了,錢竟然可以自己印,這個念頭讓他很驚訝,在他看來那就是最極端的犯罪。達文西的功力,顯然遠超過玩彩色影印機的業餘把戲,光是從他的設備看來,亞特知道達文西很專業,犯罪等級遠比他見識過的任何人都高。原來這段時間,他老媽交往的是個自己開銀行的人。「亞特,過來這邊坐。」達文西向他招招手,兩人一起坐在燈桌旁。他無法想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,現在就要開始印偽鈔了嗎?「我們家族很久以前就開始做這個了,」達文西的語氣很嚴肅,但並不是很兇。「我大概在你這個年紀時我父親教我的,我父親則是他舅舅教的,教我舅公的是個親戚,我對他不太了解,只知道來自義大利,當然也是有人教他的,可能綿延幾百年了。如果你有興趣,我願意教你。這比偷車安全多了,賺的錢也多,但也比較困難。而且這是聯邦犯罪,如果你太笨被抓,很可能被定罪。到時可不像昨天那樣,一個月就出來,一關都是好幾年,初犯就十二年。你有興趣嗎?」「有。」「好,但有一些規則要遵守。」達文西開始說,規則愈列愈長,長到超乎亞特想像。
#@1@#第一條是不可以告訴任何人,包括親人。「人們一旦知道了,就會向你要錢。如果你不給,他們會恨你;如果你給,他們會被抓,可能把你供出來。」第二條是絕不能在居住地使用偽鈔。每一張偽鈔終不可避免會引發警戒,不論是被商店店員發現,或銀行精密的驗鈔機驗出──理由亞特以後會發現。偽鈔一旦被發現,接著便會檢驗指紋、進行法學分析,在地圖上畫出流通路線,當局(美國特勤局)據此一步步收網,直到勒住偽鈔製造者的脖子。第三條規則最普通也最重要。「絕不可貪心。如果你夠謹慎,可以過得很不錯。但若是印太多,遲早會被抓。」亞特誓言遵循全部的規則。「你有任何問題嗎?」「我可以保留多少?」「一張都不留,這一行不是這樣搞的。使用偽鈔與製造偽鈔是兩碼子事,如果你被抓,你媽會殺了我。我們每印一次,我會付給你七千元真鈔。滿意嗎?」「滿意。」亞特一輩子沒賺過這麼多錢。「還有其他問題嗎?」「錢印好之後怎麼辦?」「我會拿去給客戶。」「誰?」「不干你的事,你也永遠不會知道。那是為了你好。另一條規則是,絕不能透露客戶的身分。」
#@1@#第一天達文西給他的指示就是這些了。在裡面待了不到二十分鐘,他站起來說該走了。就在離去前,他說了最後一句話。「他要我『做好準備』,同時露出詭異的笑容。我心裡他媽的焦急得要命,根本睡不著,一整個晚上都在想著我要印錢了。」有人說,製造偽鈔是世界上第二古老的行業。這個行業的誕生源於一個簡單的概念:只要你拿出去的東西外觀與觸感像真的,就能被人接受。這種想法大概和米袋裡攙石塊差不多古老,但多數貨幣史學家都認為,製造偽鈔大概始於貨幣誕生不久之後,應該是西元前七百年左右的古利底亞王國。狡猾的工匠很快就發現,可以將鉛或銅包覆薄薄一層金或銀,只要上面有國王的戳記,很少人會真的去秤重量。考古學的紀錄顯示,從那之後,只要有錢幣的地方幾乎就有人製造偽幣。 製造偽鈔從一開始就是代代相傳的犯罪。要成功製造偽鈔必須掌握一套祕密知識,不僅要了解真鈔如何製造與防偽,還要會複製─這種專業知識只能靠師徒相傳。關於製造偽鈔的最早紀錄是西元前三世紀,希臘人戴奧吉尼斯被逐出西諾市─現在的土耳其港口,罪名是「鑄幣摻假」。當城門在他的身後關上,他只能和年老的共犯拖著沉重的腳步浪跡天涯,是那位老人教他如何製造偽鈔的。他的名字叫崔修斯,當地銀行行長,同時也是戴奧吉尼斯的父親。若不是因為戴奧吉尼斯後來成為希臘史上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,這個罪行也許早已被歷史遺忘。綜觀人類歷史,製造偽鈔的典型懲罰是處死。羅馬會將偽鈔製造者丟在競技場餵獅子,中古世紀許多歐洲國家則是五馬分屍、綁柱焚死或活活煮死(荷蘭)。早期在美國,偽鈔製造者會被吊死,製造偽鈔被視為極嚴重的罪。在一九九四年之前,製造偽鈔在俄羅斯會被判死刑,在越南、中國和中東大部分地區至今仍是。製造偽鈔雖是非暴力犯罪,卻會顛覆經濟根基,也就會威脅政府的威權。現代經濟學的始祖之一,英國人格雷欣爵士所發明的格雷欣定律最能說明此一威脅:「只要有法定貨幣存在,便會出現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。」自古以來一直有人提出一個哲學思考:「如果世界上的貨幣都是假的,與真的又有什麼區別?」如果「真」貨幣沒有一套被一致認同,且獲得嚴格保護的標準,現代貿易將無法存在,百年來以美元為基石的世界經濟將受到重創。連載一(本文摘自第3章)